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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既不是电影明星，也不是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，父亲只是一个早出晚归，一年到头拼命地在路上奔波的出租车司机，满身的汽油味，夹克式工作服上沾满油渍，脸上总有一层薄薄的尘土。
就是这样的一个父亲，却是绯闻缠身。
最早听到父亲的绯闻时，我15岁。放学回家，路过巷子口，一群小伙伴在玩耍，我扔掉书包，兴冲冲地加入到他们中间。
让人扫兴的是，我很快就被他们驱逐出来。我沮丧地站在一边，像傻子一样不明就里。有一个长得又高又壮的男孩过来推我，说，你爸被狐狸精勾走了魂，你爸是个臭流氓，摸人家女人的手。你还好意思跟我们一起玩儿?
我被男孩推了一个趔趄，险些摔倒。为此，我和那个男孩撕扯在一起。
我不是那个男孩的对手，冷不防中了他的扫堂腿，狠狠地摔了个嘴啃泥，一帮围观的小伙伴哄笑不止。我爬起来，带着屈辱，狼狈地逃回家中。
那天，父亲感冒生病，难得没有出车，正在厨房里忙活晚饭。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，喝斥道，说过多少遍了，别跟同学打架，怎么就是不听?你看看你的新校服都成什么样子了?膝盖处磕破了两个窟窿，你当你爸是印钞机啊?女孩子家的，怎么像个野小子?
父亲老生常谈的语气激怒了我，我怒目看着他。父亲火了，说，你再瞪我，我就抽你。
我倔强地扬起头，说，你打吧，还不是因为你?我根本没想和同学打架，是因为隔壁的孙聪骂你被狐狸精勾走了魂!
父亲忽然笑了，摸了一下我的头，嗔道，去，别听他们胡说，哪有狐狸精会看中你父亲啊?
听了父亲的话，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。父亲老实，温厚，木讷。在男人中根本不具备什么竞争力，怎么会有狐狸精看上他呢?
可是，关于父亲的绯闻，却越传越玄乎，在同学朋友、街坊邻居中。那种被人排斥在外的孤单，令我有了想哭的欲望，一次次，我把眼泪忍了回去。
父亲生日那天，放学回家的路上，我拐进一家卖手套的专卖店，打算给父亲买一副保暖的手套。我左挑右看，买了最好的手套。我把手套抱在怀里，想着父亲戴着手套开心的样子，禁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。
路过隔壁那家饭店的时候，我无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，只一眼，我就呆住了。
父亲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坐在一张餐桌的两边，女人虽已人过中年，但仍然眉眼清秀，打扮得体，穿戴大方，看得出是一个有品位的女人。父亲握着她的手，在餐桌上推来推去，两个人情深意切的样子。
我压抑不住心中怒气，冲进去，狠狠地瞪着父亲。父亲看到我，显然有些慌张，惊讶地问我，你怎么来了?我答非所问地道，你不配做我的父亲。然后我又转向女人，掷地有声地说，闻名不如见面，你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了?
父亲霍地一下站起来，冷不防抽了我一个嘴巴子，低吼，快向阿姨道歉，否则，我没有你这个女儿!
我的眼镜被父亲打掉在地上，镜框断了，一只镜片飞出去老远，我摸索着戴上，透过另一只镜片看父亲，父亲的脸有些夸张变形，而且有些狰狞。从小到大，父亲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，更没有打过我，可是，为了一个女人，他竟然把亲生女儿当成仇敌一样下手。我冷冷地看着父亲，一句话都没有说，扭过头默默地走出了那家饭店。
我抱着那对手套走在街上，眼泪忍不住肆意而流。那是我一个星期没有吃早餐，省下的早点钱，只为给父亲买这保暖的手套，可是父亲呢?他抓住一只女人白皙的手，只管掉进风花雪月温柔乡，不顾我的感受。我没有这样的父亲。
那段时间，我和父亲无声地对峙着。父亲曾经试图跟我解释，怎奈我根本不给他机会，每次父亲挨近我身边，我就一声不吭地走开。我不想跟父亲在家里争执，在家里吵架。我不想让母亲受到伤害。这弄得父亲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，在我面前畏首畏尾。
高中毕业，考上大学，我逃也似的离开家，勤工俭学，从此再也没有花过父亲一分钱，也没有回过一次家。我心中除了生气，也不忍心看父亲那近乎讨好的笑容，每次看到，我的心中便有流泪的冲动。
父亲寄来的一张一张数目款额不等的汇款单，我统统写上查无此人，给退了回去。换了新的环境，没有人知道我有一个有绯闻的父亲，这让我如释重负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我努力学习，课余时间有计划地安排兼职家教，甚至给报刊写稿，供自己读书，竟然也生活得井井有条。我偶尔也会想起父亲，心中除了苦涩之外，更多的是难过，为母亲难过，为这个家难过。
有一天，我去给一个小学生补习功课。刚刚回到学校，就在校门口看到了那个女人，那个在我和父亲之间点燃战火的狐狸精。我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，并不看她一眼。
女人叫住我，怯怯地问，我能占用你10分钟的时间吗?不，只一小会儿，很快的，关于你父亲。
本来，我并不想理她，但听到父亲这两个字，我还是停下了脚步。
坐在学校附近的小茶馆里。女人给我讲了有关父亲和她的故事 ：几年前，父亲在深夜不小心撞倒了一个醉汉，醉汉走错路在先，又有心脏病，不幸身亡。法院原本判肇事的父亲无过错，他本可以不再管这件事情的，但父亲一直暗中帮助和接济醉汉的病妻和幼女。父亲常对那醉汉的妻子说，做人要讲良心，尽管我不是直接的肇事责任人，但他毕竟是因为我而去世的，所以，我对你们有责任。就算成全我，让我尽尽心，晚上才能睡着觉。所以，并不宽裕的父亲常常接济她们母女。这个女人就是那个醉汉的妻子。
你父亲和我的所谓绯闻，就是这样传出来的。你父亲从来不介意。听到了也不过是淡然一笑。可是。他却受不了自己亲生女儿的误解和猜疑。你走后，一年多没有回过一次家，他伤心难过，一病不起。你应当以有这样宽容仁慈的父亲感到自豪才对呀。那次你在餐馆里看到的，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，你父亲给我生活费，我不肯要，所以推来推去，如此而已。女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，然后喝了一口茶。
我看着茶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，若有所思。有时候，我们的眼睛也会欺骗自己，以为亲眼目睹的，看得真真切切的，其实也是错误的。我难过自己不能理解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胸怀和责任，我想，父亲的心中一定很苦。
我从椅子上弹起来，匆忙往门外跑，带翻了身边的椅子。女人问我，你干什么去?我转回头答道，回家，看看我老爸。其实，我也很想他。
摘自 《江门文艺》